在线教育员工：不用公司开人，我也要离职了

　　燃次元（ID:chaintruth）原创
　　作者 | 张 琳
　　编辑 | 饶霞飞
　　暑假，原本应是在线教育培训行业最红火的时候，但今年，在线教育却以另一种方式“火了”。
　　近几年，在资本的推动下，在线教育行业热钱涌动，版图极速扩张。尤其在2020年疫情爆发后，一些在线教育机构更是受到资本的疯狂追捧，仅猿辅导就在2020年获得了总额超200亿元人民币融资，开启狂奔模式。
　　但好景并没有得以延续。今年以来，随着教育行业监管趋严，一系列教育新政策的出台，包括在线教育在内的校外培训机构遭遇严厉监管。
　　4月以来，北京市监管部门两次对在线教育机构作顶格罚款处罚，涉及高途集团、学而思、新东方在线、高思、猿辅导、作业帮六家机构。6月1日，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对“学而思”、“猿辅导”、“作业帮”等15家校外培训机构顶格罚款共计3650万元，教育部也对外宣布要大力度治理整顿校外培训机构，减轻未成年人学业负担。
　　政策生变后，资本大举撤离。高瓴资本于2021年第一季度清仓了好未来与一起教育；高途也遭到了老虎环球基金的减持。天眼查数据显示，2020年，8大在线教育企业共融资超过120亿美元。但到了2021年，只有火花思维一家获得过超1.5亿元美元的融资，从今年的行业融资额，可以明显看出资本的退潮。
　　在线教育股更是集体大幅下跌，好未来、新东方、高途、朴新教育、精锐教育、教育科技等上市公司股价大跌，市值蒸发数百亿元。
　　“烧钱获客”是在线教育行业重要的营销途径，营销成本高企的在线教育行业在失去输血后，面临着诸多挑战。“暴风雨”来临后，缩减运营成本成为在线教育不得不采取的措施，裁员是首选的途径。公开的信息显示，近期，高途、VIPKID、学而思、猿辅导、作业帮等头部校外教育培训机构，不仅全面停止招聘，还开始大规模裁员。
　　在此之前，在线教育公司高途集团便陷入裁员毁约风波。有媒体报道称，高途课堂宣布5月底裁员30%的计划，信息流业务、直播业务全部关停，3-6岁启蒙课业务与 “小早启蒙” 将被放弃。最近两日，网传作业帮同样开启大裁员，不过公司声称“重点业务仍在继续招聘”。
　　据《财经故事荟》报道称，5月末，陈向东在公司内部会上透露，高途课堂将裁员30%。5月，VIPKID钉钉全员群人数跌破7000人，去年10月其员工量超过8000+人。“预估整个行业六七万人的裁员应该是有的”。
　　时代的一粒灰，落在个人头上，就是一座山。在职员工、应届生，甚至实习生都成了这场裁员风暴的牺牲者。
　　燃财经与几位在线教育的员工聊了聊。在职员工阿伟目睹了公司的大裁员，即使裁员的大刀暂时落不到他的身上，但他已经在找工作了。“在线教育就是个烧钱的行业，资本一旦撤火就玩不下去了。”在阿伟看来，高途遇到的最大问题不是政策监管，“公司扩张太快了，管理运营也出现了问题，离开对我来说是最佳的止损方式。”
　　5月中旬正式入职的圆圆与作业帮签了3年的劳动合同，但因为正处于试用期，面对裁员风波，她没有半点招架之力，只能接受离职的现实。只有前几天收到作业帮寄来的端午节粽子礼盒，算是给了她一点点安慰。
　　暑期实习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群体，但在裁员这件事上，他们却受到了“重视”。悦悦是通过校招渠道应聘高途辅导老师的岗位，入职前夕却被告知想入职只能做地推，实在不想发传单的她只能放弃offer，现在大厂春招已经结束，她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，混个实习证明。
　　应届毕业生蓓蓓是幸运的。虽然经过反复协商争取，蓓蓓终于拿到了正常入职猿辅导的机会，但此刻已经入职的她内心仍然充满了不安感，这一个月的经历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，“眼下这次来之不易的入职机会靠谱吗？未来在线教育行业还有机会吗？”
　　阿伟 | 30岁 高途在职员工
　　手底下的人都被裁得差不多了，我就快成光杆司令了，现在整个公司乱成一锅粥，不用公司开，我现在也准备离职了。
　　眼看着要到端午节了，集团下发的放假通知中，明确提到分公司负责人不允许放假，也没有三倍工资，谁请假节后就可以直接走人了。员工层面的最新通知更过分，市场部端午节不愿意加班的，节后一律开除。
　　在高途的组织架构中，市场部的基础岗位因为准入门槛低，更像是员工入职后的中转站，市场部基础岗位又分为渠道和地推两个业务板块，新进的员工一般会经历6个月的实习期，转正后就会调到其他部门。
　　我所在的渠道部门，员工都在实习期内，且大都是95后的年轻人，所以公司那边裁员毫无忌惮。最近这段时间，我部门的员工毫无理由被裁，基本上就是看谁不顺眼开除谁，用的也都是一些不太好的手段，要么让你天天出去发传单，受不了自动离职；要么利用末位淘汰制，给员工定下无法完成的任务量，完不成没提成，员工受不了也只能走。仅仅上周五一天，就离职了差不多30人，周六的离职人数也和前一天差不多。

　　整个集团目前也是大裁员的状态，我了解到的是，HR部门裁员和调岗比例占到40%，新媒体运营岗位裁员30%左右。校招基本上停摆，之前发过的offer大都是停滞状态。
　　原因我觉得不仅跟政策有关，公司的运营也存在相当多问题。首先是公司的政策朝令夕改，以我所负责的渠道工作为例，今天让我们去谈渠道，明天又去发单，后天干脆全部去发单，发了两天又抓去谈渠道。
　　其次，领导业务不熟练，在完全不了解本地市场的情况，只想将自身风险降到最低，所有的风险让合作方去承担。基本上所有合作的都不会接受我们的条件，导致渠道拓展业务难以开展。
　　最后，公司风气也有很大问题，领导整天在群内喊口号，盯数据，开会，做表面工作给上级看，下面的人也只能天天被迫加班，即使实际情况是根本没事做，也在办公室做样子消耗时间。
　　最近这种表面功夫越做越足。原本每天8小时工作时长，现在已经改为早10晚9，另外9点之后开晚会，基本上11点才能下班。
　　对于公司裁员的行为我是能理解的，现在政策愈发严格，公司流动资金也吃紧，裁员在所难免。一家公司如果运营管理出现了问题，我觉得这才是一家公司消亡的根本。在线教育就是烧钱的行业，基本我不会从事这个行业了，最近也在找另外的工作。
　　圆圆 | 27岁 作业帮社招LPC老师
　　6月6日，从作业帮离职4天的我，收到了公司寄来的端午节粽子礼盒，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。时代的一粒灰，落在个人头上，就是一座山，我真的不知道究竟谁该为这件事负责，也许大家真的都已经尽力了。
　　我是今年5月中旬正式入职作业帮的，签了3年的劳动合同。因为我还在试用期，所以面对裁员风波没有半点招架之力。但即使是正式员工，作业帮也可以用“末位淘汰”机制将你劝退。最近听在职员工说，公司调整了绩效制度，员工挣钱变难了，不少人主动辞职了。
　　我最初应聘的是辅导老师，但面试通过后被告知岗位调动成LPC老师。LPC老师的全称是学习规划顾问，主要工作内容是打电话联系家长，帮助学生进行学习规划，是典型的销售型工作。
　　虽然不是主讲老师的岗位，但薪资和待遇还可以。底薪4000元，新人保底绩效1000元，饭补500元，薪资水平在合肥这样的二线城市还是不错的，于是我决定试一试。
　　拿到入职offer后，公司就开始了为期7天的新人培训，考核达标才能进入“新兵营”。培训过程中会不断考核，优胜劣汰。顺利通过考核就能正式签约，公司也会补发培训期间的工资，但如果没通过考核，一分钱也拿不到。

　　来源 / 受访者供图
　　跟我的培训学员一共有60多人，7天培训结束后，就剩不到40人了。我们这一批有3期新员工入职，共约130人进入了“新兵营”。
　　一期
　　竞争从培训期就已经拉满了，入职后更甚。刚开始HR告知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，每周双休，只有业务忙的时候是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。但实际上，因为跟家长打交道，所以他们休息的时候就是我们比较忙的时候，后期，我经常会从早10点上班一直忙到午夜零点后。
　　一开始团长（新兵营负责人）告诉我们，作业帮有末位淘汰制，只要努力赶业绩，不是末尾都能留下来。但“六一”过后，一切都变了。国家教育政策的出台，平台限制增多，不能打广告，平台的曝光度减低，裁员成了降低成本的最快手段。
　　6月2日晚，公司开始大批劝退新员工，原本130人的新兵营，最终留下不到40人。有小领导说，我们没赶上好时候，公司对外LPC岗位早就开始停招了，现在又开始劝退我们，就是公司出了点问题。但具体是什么问题，他也讳莫如深。
　　新人开始大批量被劝退的同时，老员工也开始小规模被劝退。于是，公司出现了“新旧员工批量辞职，归还设备”的大型离职现场，场面相当壮观。
　　我也在被劝退的名单中。团长约谈，劝我自动离职，承诺工资照常发放，否则就要自己承担“后果”。“后果”具体是什么，他自然不会直接说出来，担心我们会录音或者以其他方式抓住把柄。但我从一些公司前辈口中得知，公司要么就是对员工实施压力，逼迫主动离职，要么就是每月多扣除一些杂费，让员工到手工资变少，不得不离开。
　　还在试用期的我没有抗衡的资本，所以很快也就同意离职了，不过作业帮也算言而有信，工资还是正常发放了。去公司开具离职证明的时候，需要登记，十几页的登记册子都快写满了，足见离职人员之多。
　　每天加班到凌晨，没有休息日，最后还被劝退了。我现在觉得还是编制内的工作香，或者最少也要找个双休的工作，就算不稳定，也不至于这么辛苦。
　　悦悦 | 21岁 高途校招暑期实习生
　　我原本还想着如果实习期感觉不错，毕业之后就直接进高途课堂工作，看来是我太天真了。
　　我今年大三，学的就是教育专业，应聘的是高途辅导老师的岗位，应聘渠道是校招。我这次实习主要是为了积累实习经验，锻炼能力为毕业后找工作做准备。
　　能进高途实习，是我和同学都比较高兴的事。一方面，这两年线上教育正在风口上，实习时我们都会优先考虑，何况高途是大公司，有我们辅导员老师的推荐，我和同学们都觉得很靠谱。另一方面，我们都觉得薪资待遇不错，每天无责底薪150 元，前3个月有1000元的保护绩效，其余看个人能力拿提成，另外还有房补和交通补助，这是长沙大部分公司没有的。
　　虽然是份实习工作，但想要通过高途的面试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面试分为初面和终面，初面之后还要拍试讲视频，两次都过了才能拿到offer。
　　为了拿到offer，我通过线上搜索和询问学长学姐了解高途，理解辅导老师的岗位职责，用心准备自我介绍和如何应对面试官的问题。试讲视频其实只有一分钟左右，但如何才能让面试官印象深刻却要花上一番心思，仅仅是文案话术我就自己推翻了十几次，还有同学花心思配字幕、秀语言、秀才艺，大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。

　　来源 / 受访者供图
　　终于，5月27日我收到了入职通知，我开心地把好消息分享给老师、朋友和家人，只等7月份以后开始我的实习生活。
　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，在过五关斩六将，好不容易拿到入职offer后，高途却在入职前夕突然通知，说职位有所改变，让我们去做地推，面试中承诺的各种房补、交补等都没有了，这不是赤裸裸的欺诈吗？
　　6月1日的一条微信打破了我的美梦。信息是高途HR发来的：“可能7月1日以后入职都是做地推了，你看你想过来吗？也可以选择不来。”
　　我慌了，因为我根本没想过会有变动，完全没有备选公司。当时我还傻傻地问房补、交补和绩效还有吗？HR的回复是：“没有”。即便是这样，我还想再考虑一下，但显然对方已经急不可待了。第二天，HR再次跟我确认是否放弃入职，地推我当然不愿意，这跟原本面试沟通的职位完全不一样，我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准备面试，结果是让我去发传单。无奈之下，我只能放弃这次实习机会。
　　高途官方建的实习生群里炸了锅，大家都和我一样陆续接到了HR发的入职岗位变动的通知，不断喊话HR出来解释。最终HR不得不出面，但也只是说受到5月21日政策的影响，计划暑期的入口班实习全部被动取消，后续HR伙伴会一一致电各位同学说明具体情况，深感抱歉一类的话。
　　我们没有等来说好的电话致歉，等到的却是被移出群聊。高途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句，大家的暑期实习就泡汤了，很多同学们都气不过，自发组建了暑期实习生维权群。群里很多小伙伴比我的遭遇更惨，有的同学是拒绝了几个offer选了高途的，有的同学需要暑期实习证明，但这个时候大厂春招都结束了，想再找到好的实习工作基本不可能。
　　最终，因为我们都没有签合同，就算心里再气不过，维权的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，大家也只能在群里诉诉苦，抱团取暖，互相安慰。有一个同学说的话让我印象深刻，她说：“以前觉得学校编制的工作很无聊，现在只想找个学校工作到退休。”
　　我又何尝不是呢，这次事件真的对我们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影响很大，很多事情不是你努力就行的，变化随时可能发生。我以后也不会把时间精力只扑到一个工作机会上，永远要有plan B。接下来我还是要继续找地方实习，问题是现在大厂的校招都已经结束，我也只能随便找个地方，混个实习证明了。
　　蓓蓓 | 22岁 入职猿辅导的应届生
　　毕业差点失业，这一个多月来，我天天吃不好睡不好，就担心一觉醒来失业，更怕失去应届生的身份。
　　4月底的时候，我正式收到了猿辅导的入职offer，岗位是系统班辅导老师。接到入职offer的那一刻，我高兴极了。猿辅导的工资高，各方面福利待遇也不错，只要我好好干，以后月入万元肯定不是问题。在我们这座非一线城市，这显然是一份好工作，于是我当即就定下了，也不再投递其他公司。
　　我原本与HR商议的是6月初入职，但后来了解到入职培训不可以请假，而学校毕业典礼是6月中旬，毕业典礼对于每个大学生来说都很重要，且学校要求每位毕业生都参加。于是我再次与HR协商，定下了6月中下旬入职。
　　与猿辅导签订三方协议后，我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准备工作。在我看来，校招是最靠谱的，何况三方协议都签了，入职只是时间问题。5月底，我完成了入职体检，然后开始找房、租房，并签订了一年的租房合同。
　　我完全没想到后来会发生传说中“两极反转”的戏剧性一幕。
　　就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，5月的最后两天 ，猿辅导的HR电话联系我，说6月中下旬的入职安排可能被取消，问我可否提前到6月初，紧接着就是一句“如果不能入职的话，建议你考虑再次关注面试机会。”

　　眼看要失去工作机会，我根本没有考虑的空间，只能同意6月初入职。可就在一天后，事态又发生了变化。5月28日，我们的入职群突然被提前解散，我慌了，赶紧给联系我的HR发微信，但一直都没有回复。后来，HR打电话联系我说猿辅导六月不开设岗位，可以选择放弃offer，也可延期三个月入职，但是不能确保具体入职时间，建议放弃offer。
　　挂了电话，我整个人都傻了。作为一名应届毕业生，我本就没有什么积蓄，租房时签了一年的房屋合同，并交付中介费和押一付三的房租。金钱的损失还不是最严重的，更严重的是我现在面临租房附近工作饱和、即将失去应届生身份，以及错失其他就业机会等问题。
　　我只能再次联系HR并说明情况，对方表示如果我同意放弃offer，会退还我体检费用，但房租建议我看自己的安排早做打算。对于这种处理办法，我完全不能接受。
　　后来我才发现，遇到这种情况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，还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应届生也和我一样，他们组建了一个QQ群，有500个人，我也加入了这个QQ群，和大家一起，尝试通过各种渠道寻求解决方案，但实际上都没有什么作用。
　　就在我无计可施，想要接受现实的时候，事情突然又发生了变化。HR再次联系我，给出的解决方案是：5月31日可以到猿辅导相关企业报道，但名额有限，考虑好再联系她。随后，该HR电话关机，我们又找不到相关责任人了。
　　直到5月29日，HR又打来电话说，签过三方协议的同学按原计划入职，或者推迟三个月入职。但入职公司能否给到原定的待遇？三个月后如果等来的不是入职消息，我们的损失谁来承担？那一天，我和几个同学打电话聊了好久，对于未来，我们突然都没有什么信心了。
　　在综合多方考虑后，现在我已经按照三方协议，在6月3日入职了，薪资待遇目前也都正常。但我一颗悬着的心始终不敢放下，经历了几次的反反复复，目前来看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，但接下来究竟会怎么样，现在还不好说。
　　*题图来源于视觉中国。文中阿伟、圆圆、悦悦、蓓蓓均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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